文 陆文龙
1995年初春的一天，福山镇东山村塌山采石厂（也称白泥厂）的职工们正在炸山采石，“轰”的一声闷响，硝烟腾起，石块坠下。烟尘过后，在近山顶的石崖上露出半截石棺，另一半则紧衔在泥石里，人们可望而不可及。后来有几个胆大的外地民工腰系绳索，垂到石棺探宝，但未找到什么财物。
那么，这石棺的主人是谁呢，他是何方人氏，出生于哪个朝代，生前有过什么经历，因何葬于塌山，为什么不用木棺……这一系列的疑问一时成了不解之谜。采石厂的石块都运到南通建港，几天后，职工们在乱石中发现了两块扁方形青石，采石厂副厂长陈仲华即打来电话告知我这一发现，我家就在石厂东面，我赶到工地，见两块青石上沾满黄泥石屑，擦掉泥污，现出文字，一块是盖文，上刻9个篆字：“江西宁县尹褚公之墓”，另一块是“江西宁县尹七峰褚公墓志铭”。因年代久远，字迹已斑驳模糊。后由钱文辉、周公太等专家识别，标点，始知墓主姓名与生平，现将志文抄录于下：
文林郞福建福州府推官致仕姻生曹文撰并书篆
正德五年八月初二日，江西宁县尹致仕褚公以鬲疾奄逝。越明年，其子恂等卜于十二月初八日，合袝于母孺人王氏之墓，先事，赍行实乞铭於予。公讳垠，字弘振，别号七峰。曾大父公仪。大父思恭，思恭生冢嗣，讳琢，字廷器。次，南京国子监博士，今封刑部主事者。讳玙，号适庵，公为廷器仲子。适庵领正统甲子乡，荐学正沧州时，公方八岁，适庵病未育，命以为后，太夫人龚氏喜曰：“吾今得子矣！”挈与同行，俾受业於都宪强公之门，今年习小学，明年作五字句诗，人皆异之。及第，适庵教授福建之兴化郡。公随左右，始习学业，读《毛传》以及诸子百家，駸駸不己，悉进於微。厥弟，今广西宪副圻，邑庠生惧，皆赖其启益。成化辛卯始归省，甲午采芹于泮，丁酉中京闱式之二十八名，戊戌入太学。凡上春官，官（应为衍字）穿杨（“杨”之误）未遂会讲於邑之同年者七人，公为首倡，有文集可传，弘治癸丑，始谒天官，部选 山东禹城县尹，濒行，适庵讣至，遂设位于舟次，旦暮号哭，疾奔丧而归焉。丙辰服阕，改知江西宁县事。宁之人恃险顽嚣，因虽（繁体字为“雖”，疑为“难”之误）卒治。公抵任，锄强起弱，课农桑，简诉讼，一年之间，官无负租，民无悍俗，巡按公贤之，适有闱乡试命佐事於场屋，忌者沮其行，当道不察，竟以此忤意，公知之，即谢政而归。家居几十霜，孝不襄于母，惠不俭于贫，敬不佛于兄弟、宗族。又闲暇，旁求适意之所，迪于南园隙地，构草亭，植花卉，徜徉其间。虽乡邻有犯，弗之与较，以故人高其士。卒之日，叹息之声远近响应，呜呼！此公所以无愧於存而亦无愧於没也，距生正统己巳七月十六日，享春秋六十有二。配即王，侧室金氏。子男四：长曰恂；娶颜氏，能卓立门户，次曰悌，娶潘氏，曰怍，娶高氏，皆邑庠生弟子员。曰恢，聘陈氏，金出； 女三，长适杨勋，次适予子充，又次宪副公子之，今适钱相，孙男四，孙女六。男曰平者，聘钱氏。可，赘邵氏。女，一诺宗位。余尚幼。呜呼！吾与先生生则同里，学则同案，起居食息，寒暑险夷，无往而不同。先生之立心、操行，吾岂有纤毫之不知哉！今而先生没矣，视天梦梦（《诗经·正月》有“视天梦梦”句）若无意於分别善恶矣，吾安得而不为之铭？铭曰：
猗欤我公，实维我行，学既日富，作为文章，明扬繗（疑为“麟”之误）武，弦歌流芳。寒暑再祀，功成身退，优游以敖，所养卒遂。如何桑园，倒影倏置。此士林之所咸恤而予为益悲也。噫！
这篇墓志铭（以下称“志文”）为我们解开了石棺之谜：
墓主姓褚名垠，字弘振，别号七峰，生于明正统己巳（1449年）农历七月十六日，世居福山，他的曾祖父名公仪，祖父名思恭。思恭生两个儿子，长子名琢，字廷器； 次子名玙，号适庵，是正统九年（1444年）举人，南京国子监博士，后为刑部主事。禇垠本是禇琢的次子，但因褚玙（即褚垠的叔父）有病未育，褚垠8岁时过继给了叔父为儿子，太夫人龚氏（褚垠之婶）高兴地说：“我现在也有儿子。”
褚垠从小聪颖，今年读小学，次年就能作五言诗了，大家都觉得奇异。后来，褚玙到福建兴化任教育官员，褚垠随父同行，服侍左右，并开始读《毛传》和禇子百家的书，进步很快。
褚垠随父一直在外，成化辛卯（1471年）才回家探亲。甲午（1474年）参加院试中秀才，成化十三年（1473年）中举人，戊戌（1478年）进京城最高学府国子监，弘治癸丑（1493年）进吏部，后被任命为山东禹城知县。褚垠选好吉日上任，那天刚刚乘船出发，突然接到报丧的通知：他的养父褚玙去世了。褚垠悲痛万分，就在船上置下养父的灵位，早晚啼哭，疾速回家奔丧。丧事毕，褚垠在家守孝3年，至丙辰（1496年）“服阕”（服丧年满）朝廷改派他到江西宁县任知县。
宁县在当时是个偏僻落后的地方，那里的人缺少教化，宴顽强横，社会秩序混乱，很难治理。褚垠到任后，励精图治，锄暴安良，重视发展农桑，依法收税，减少诉讼，减轻刑罚，仅一年时间，宁县大治：官府没有收不起的租税，民间没有悍横的风气。巡按大人到这里视察，见到这里政通人和的景象非常高兴，认为褚垠是位德才兼备的贤能之人。
这年江西正好举行乡试（在省城内举行选拔举人的考试）巡按大人便派褚垠在考场里监考，有些图谋不轨的人想营私舞弊，却被褚垠严厉制止，他们非常沮丧，便心生忌恨，捏造事实向朝廷诬告，朝廷未任何详细调查，讹听谣传，意以为褚垠果有过错。褚垠知道后，也不去作任何辩解，1500年，辞职回到了福山，在老家一住就是十年，他孝敬母亲，生活节俭，安于清贫，尊敬兄弟及族里长幼。赋闲之际，在所建南园空地筑了一座草亭，园内种植花草。他常在园里散步，邻居也常来此处小憩，偶有人踩踏花草或损坏了花木，褚垠从不计较，所以人们都很敬重他。
明正德五年（1510年）农历八月初三日，褚垠走完他的人生历程，因病仙逝于福山，享年62岁。周围的百姓听到这个消息后，“叹息之声远近响应”，人们对褚垠的尊重和爱戴由此可见一斑。
第二年（1511年），褚垠的儿子褚恂等择于农历十二月初八日，将父亲灵柩合葬于母亲王氏夫人之墓，墓在塌山（又名崇德山）东坡。
按常规，亡人下葬都用木棺，而褚垠则用石棺，较为少见。此事我曾请教钱文辉先生，据他说，明清时期，江西有大量四川、湖南籍的迁入，带去了当地流传已久的石棺葬土俗。今江西仍有大量石棺墓葬发现。褚垠殁后，可能是褚恂等为纪念父亲曾在江西任职的那段难忘经历，或是按父亲的遗愿，便按江西的当地丧葬风俗，用石棺殓之，并请文林郞福建福州府推官、致仕姻生曹文撰并书写了《盖文》和《志文》。
在褚垠的墓志铭出土之前，有关史书对褚垠的记载并不多。笔者查阅了《重修常昭合志》（下称《合志》）之《人物志》，上面有简单的记述：“（褚玙）……子圻，字宏望……次子垠，生宏镇，成化十三年举人，除宁县知县，县僻而俗强戾，度不能治，遂致仕归。”
《合志》所载与作为第一手史料的《志文》相对照，笔者以为《合志》有两处失误。其一，褚垠应是褚玙的长子，据《志文》载“……公（褚垠）方八岁，适庵病未育，命以为后。”褚玙既然因病未育，收垠为养子，褚垠哪来兄长？其实褚圻才是次子，是褚垠的弟弟。《志文》上说得很清楚：“厥赖其启益。”（褚圻是广西宪副，即广西按察副使，《合志》所言“江西按察副使”有误。）
“皆赖其启益”意为都靠哥哥褚垠的启发教导，垠与圻虽非同胞，但垠对弟的感情胜于亲兄弟。由于他的启迪，褚圻勤奋好学，进步很快。《合志》记载：“（圻）弘治六年进士，授刑部主事，迁员外。”任职期间，褚圻执法公正，断案分明，狱中有一个抢劫犯，褚圻在查阅案卷时，发现该犯“手搏三人而掠其资”，觉得不合情理。他说，一个手无器械的人，怎么能同时与三个人搏斗，去抢劫他们的财物呢？有悖常理，就释放了他，另有湖广参将赵晟杀死了某指挥官，上级命令褚圻前往审问，圻知道赵晟力大无穷，恐其越狱，就星夜赶到湖广，依法判处赵晟死刑。
褚圻提升为宁波知府后，他注重发展农业生产，兴修水利，创办小学……。因其政绩斐然，后又升为广西按察副使。褚圻有此成就，除自身努力外，与兄长的“启益”也不无关系。
其二，《合志》记述禇圻因宁县“县僻而俗强戾”，度不能治，遂致仕归。“如此，褚垠就成了一个缺乏治理才能、胆小怕事、遇难退却的人了，说他在”强戾“势力面前选择了”致仕“归（意为辞官退休回家）。这就与墓志铭所记出入颇大。《志文》云：“宁之人恃险顽嚣，固虽（难）卒治……，公抵任（知宁县），锄强起弱，课农桑、简诉讼，一年之间，官无负租，民无悍俗，巡按公贤之。”这节记载分明写褚垠知难而治，且治理有方，仅一年时间，宁县大治，得到了巡按大人的赏识，哪里“度不能治，遂致仕归呢？”
褚垠“致仕归”不假，但其中别有隐情。《志文》载：“忌者（参加乡试舞弊者）沮其行，当道不察，竟以此忤意，公知之，即谢政而归。”其时，宁县已政通人和，然因当道不察，听信谗言，对褚垠产生了不满，褚垠知道后，觉得官场险恶，才选择了辞官归隐。
《志文》撰者曹文，与褚垠既是同乡，又是同学，还是姻亲，长期相处，对“先生之立心、操行吾岂有纤毫之不知哉！”就是说，曹君对褚公的高尚思想、品质行为都了解得清清楚楚。曹文最有发言权，他的志文最为可靠，令人信服。曹文对“当道不察”心怀义愤，故他在《志文》中说“视天梦梦，若无意于分别善恶矣，吾安得而不为之铭？”曹文觉得世道朦浑，不分好坏善恶，致使褚垠这样的贤能之人也明珠蒙尘，令人心寒。所以他要为褚垠正名，要为他如实撰写这篇墓志铭。
五百年过去了，褚垠墓中的盖文和墓志铭如今已珍藏在常熟博物馆内，而那口罕见的石棺却永沉江底，消失于历史的烟波之中了。
（海虞镇文学协会供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