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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之酸

陈君玲

汪曾祺在散文《五味》中说到酸甜苦辣咸等几种味道。酸排在五味之首。他说:“山西人真能吃醋!”又说山西人爱吃酸菜,不管什么都拿来酸,除了萝卜白菜,还有杨树叶子、榆树钱儿。

不单是山西,中国北部很多地方都会做酸菜。朝鲜族的酸白菜很有名。提到酸菜馅饺子,人们眼前都会浮现东三省的漫天飞雪。孙犁曾经写过冀北的一个地方:“每家院子里放着几只高与人齐的大缸,里面泡满了几乎所有可以摘到手的树叶。”甚至蓖麻的叶子都泡在缸里。不知那样酸出来的蓖麻叶,滋味如何?

母亲也会做酸菜。初冬,园子里的勺头菜下来。洗净,晾干,沸水烫过,泡在缸里,上压大石,过了些日子,菜的酸味出来了。配粉条和红辣椒,做酸辣汤。配鱼,做酸菜鱼。强烈的味道在冬日的寒气里氤氲不散,人的内心温暖,俨然春天提前来临。

五味里头,咸固然一日不可缺,没有酸,也是大煞风景的事情。夏天,凉拌一道菜,没有淋醋,试问那道菜还能下筷子么?水果,单剩下甜,风味也会立刻寡淡下来。只有酸,能给人带来鲜明的刺激,搭配上柔和的甜,才有悠长的回味。

小时候,生活单调,缺少零食,精神上也缺乏滋养。百无聊赖的日子做什么呢?我们围着家里的那张大八仙桌,拿过酒瓶或醋瓶,轻轻抿上一口。酒有醇香,但很辣,就像一根小木棍,结结实实敲到头上来,没多久,晕了。醋不同,只有鲜美,无法言传的味道沁在嘴里,身体激灵灵打个寒战,人立刻精神起来,活泛起来。

那时候就觉得酒像损友,很香,但会下闷棍,引人做了坏事也不自知。醋则不同,越喝越清醒。虽然同是刺激性的饮料,醋却是“白社会”,领人向上的。

疲乏的日子,有人会挥着手臂说:“胳膊真酸。”酸,固然让人不大舒服,却是一种善意的提醒:还要做下去吗?当真不管身体零件的死活吗?如果你一意孤行,酸的顶头上司,疼,就气势汹汹地来了。它用尖利的牙齿啮咬你,让你辗转呻吟,欲遁无路,求告无门。

酸,也是一种微妙的内心体验。前男友结婚了,新娘不是我。当然酸,比醋精还要酸上一万倍。“吃醋”一词的缘起,我想不单是古代的皇帝给臣子老婆赏了醋,而是那种强烈的感受,又嫉妒又恼火,蓬蓬勃勃的酸,轰轰烈烈的酸,就像泼醋一样。

泼醋有什么不好?说明有爱。对于一个路人,实在是酸不起来。也许连瞧都懒得瞧呢。只有在乎到一定程度,才能酝酿出酸,那种奇异的感受。

常听说“辛酸”,或“酸心”。比如萧红在《十三天》里写着:“可是总要酸心,眼泪虽然没有落下来,我却耐过一个长时间酸心的滋味。好象谁虐待了我一般。”她寄人篱下养病,与萧军分开了十三天,这里面的酸,除了自伤自怜等苦楚的情感,大约也有思念的味道吧?直到后来,一次次被萧军背叛,经历了伤心、绝望等等锥心的痛苦,终于劳燕分飞。当最后的结局写好,萧红再回头看酸心的十三天,也许会微笑——那时候,她还是幸福的,一个被爱着的小女人……

酸,总比苦好。酸,说明我们还鲜美地活着,心理健康,内心丰富而敏锐。

酸,多么好的一种感觉。从来锦上添花,不会落井下石。

酸,是浮世中的一种好,一种另类的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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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浦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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