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牵着小孩的手在村落间徐行。空气中暗流涌动，那是浸了水的尘香，木叶的芬芳，还有谁家墙脚晚饭花悄然开放的甜腻气息。
道路两旁，草木繁密。那些草木，经过雨水的洗濯，无一例外都有着清透的面孔，鲜，绿，活，你几乎能感受到它们迸发出来的喜悦和神清气爽。
问小孩识得那些草木的名字否？他欣然点头，说都认得。我将手指指向苍耳，他说：“小棵子！”指向草决明，“小棵子！”再指向苘麻、牵牛，全是“小棵子！”我大笑起来。
细想，我像他那么大的时候，似乎也只能做出类似的回答。虽然经年与草木为伍，这方面的知识却贫乏得厉害。除了田地里的作物，对于那些自由自在生长的草本植物，我们大多笼统地称之为野草、野花或青棵子。甚至曾经，我做过一段采药郎的营生，也不知道所采的草药到底是何名。当我人云亦云地招呼：“采野胡萝卜子去啊”，估计“蛇床子”先生要笑掉大牙。
真是不可原谅！自诩有草木的性情，自诩对中药情有独钟，却不知道心爱的草药们的名字。
爱还是爱着的，自己苦苦地去接近，去了解，像一个苦心孤诣地爱着的女子，逆万里长风，蒙满面风尘，义无反顾地靠近、再靠近。如此决绝的跟随，良人的秘密自然有昭然若揭的一天：我知道了，原来“野花生”叫草决明，“抢郎”乃苍耳，“猪耳菜”本名车前，“河瓢”是消炎止血草；结小黑浆果的是龙葵，臭烘烘茎叶肥壮开着白花的，就是赫赫有名的曼陀罗……
越接近，越着迷；越了解，越心动。那些植物，在《诗经》里翩若惊鸿，在《本草》里矫若游龙。它们的脚步比人类走得更远，在人类还处在蒙昧蛮荒的时代，它们就已占领大地的每一寸沃土。那是一段怎样美好的时光？山川大泽，碧草连天，植物们尽情歌唱。地黄在春天弹开多毛的花管，引诱蜜蜂钻进洞房来调情；青葙在秋风中怡然自得地摇籽；射干一年又一年，把宿根深深地藏在草被之下，好像在和大自然捉一个迷藏……忽然有一天，砰！神农氏来了，一个比我更狂热的追随者。他品尝它们，研究它们，一个又一个秘密通过他，昭告天下：它们是能治病的！从叶到根，从花到果……
不能够忘记，在野外叫出一些草药名的激动和狂喜，简直是他乡遇故知啊。益母草、半边莲是不消说了，还有那么多神交已久却无缘得见的朋友：商陆、木贼、败酱、鳢肠……它们静静地生长在那里，沉寂多年，只为遇上一个懂它的人——懂它的好，懂它隐藏在好里的古怪脾性，懂它的姓名，懂它曾经行过的神迹，懂它的历史……
可是，和想要的相比，我知道的还是太少太少……
有生之年，愿意向草药无限靠近，再靠近；愿意像草药一样简单地活着。当周围的人像动物一样伸出手爪，为些微得失撕破脸皮、刀兵相见的时候，它们宠辱不惊。淡泊、平静、从容，像一株草药，时时在风里独自起舞。那一缕淡淡的药香，隔绝整个浑浊的世界。就像一只药气氤氲的水晶瓶，瓶外狂沙飞扬，瓶内光风霁月。
爱生命，爱植物，爱过植物一样的生活；爱草药，爱跟随，爱走在旷野之上，寻觅那些草药，并一一请教它们的芳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