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以后，当我再次回到这里，总想起窗台上那罐香甜的桂花蜜。
言子故居，一栋清代重建的老宅，位于老城区东言子巷。女儿 Remy的童年时期，几乎是在这里度过的。老宅原有三进，住了八户人家。随着时间的推移，故去的，搬走的，最后只剩四户。Remy的爷爷就是其中一户。爷爷家前门在第二进，后门在第三进，是老宅里最大的一套房子。房屋、墙角、植物，既不新也不旧，一切像未曾经过人工雕琢，如苔藓一样自然生长。
前后两个院子是几户人家的公共生活空间。前门院子里有一棵古老的桂花树，树龄不明，树干粗有一人抱，树皮斑驳如松干，树冠茂盛稠密；和桂花树相邻的一棵柿子树，据说是太爷爷随意吐的一颗籽长成的，天天和古桂争阳光雨露，也算结了伴，解了寂寞。天气晴好时，便有猫猫狗狗懒洋洋地趴在旁边跟着一起晒太阳。后院除了传说中赫赫有名的墨井和言子像，果树也很多，梨、柿子、桔子、无花果、葡萄，还有几棵花椒、香椿，一片幽深树影密密交集。
在时间与岁月的沉积过程中，老宅形成了最细密的日常景致：柴米油盐、吃饭穿衣。四户人家相互知根知底，便如家人般亲近。前院后院各类植物的照料分工明确；下雨了，帮着收衣服；相互照料孩子或病人；院子里的时令水果，摘取后总会平均分配；中午有人从院子摘走香椿头，傍晚就用洁白的细瓷盆盛了香椿炒蛋送到其他几家等等。偶有外地游客寻着历史故事探访过来，我的女儿才意识到所居之地竟然是一个古迹。她在二千多年前的墨井里吊过西瓜和酸梅汤，在乾隆年间的言子碑刻前踢过毽子。这样平静的日子，又有日常太过乏味的忧伤。
有一年的七月，故居左手边一间闲置的房间出租了。沉寂的老宅在一对年轻的外地夫妻入住后，发生了些微变化。老住户们从一开始的各种猜测打探，慢慢变成了挑剔埋怨。有时，大家去前院或后院晒衣服，总先霸占着阳光充沛的点位；有小夫妻在，大家抬头低眉间就很少说话，大约是怕隔墙有耳；下雨了，院子里依然挂着淋雨的衣服，日渐成熟的葡萄不知何时少了一挂……人与人之间建一座墙竟是如此轻易。
九月，近中秋，桂花季，前院和后院都被浸润在一股香甜的味道里。我们习惯折几枝放在房间里，却发现新来的这家女子积极地采集着桂花，一个上午就收集了一大捧。很快，院子里的几个长辈就在背后议论纷纷了：有说这个女子手脚不干净，喜欢把院子里的东西拿回家；有说这家男子是个懒惰鬼，享受着老宅的瓜果，却没浇过一次水。布满云层的乌云，静静投射在故居的天空上。
有一次在院子里我遇到这对夫妻，女子在采桂花，男子在他旁边轻声低语，和风轻抚，棱角分明的脸在蓝绿阴影下十分柔和。她见我望着她，红了脸，微微一笑。晴空流淌下的美妙光阴里，纯真腼腆的光彩多么美丽温暖，怎么也不像长辈说的那样穷酸狡诈。
之后的某一天，女儿突然在自家的窗台上发现一大罐桂花蜜。一层糖一层花，一层白一层金，煞是好看。半个月之后，桂花和白糖渐渐缠绵在一起，如胶似漆，从洁白金黄变成了蜜糖色，仿佛整个秋天被封存在一起。每次吃甜品时，不管是糕点还是藕粉、芋艿，女儿总叫喊着：“加一勺桂花蜜，就是天下美食。”这浅浅一勺，食物顿时变得馥郁芬芳，入口香气在口腔与鼻腔里蔓延。
清代李渔曾说：“秋花之香者，莫能如桂，树乃月中之树，香亦天上之香也。”第二年桂花开了，当女子在院子里铺好纱布，忙着收集桂花的时候，再也没有人提出异议。我猜想大家都收到了好吃的桂花蜜。
女儿还惦记着桂花蜜的滋味，忙前忙后地献着殷勤：“姐姐，桂花为啥要这个时间采呀？”
“太阳刚刚升起来的时候，让桂花晒晒太阳，采下来的时候，还有生命呢。等到下午，花都没水分了。记得采枝头上的，枝头上的桂花总是最甜的。”她清脆的声音带着笑意。
“姐姐真是聪明啊！”女儿点着头，墙上的爬山虎在温柔的晨风中簇簇微动。
“姐姐还知道桂花要么不开，一开就盖过了所有其他的花香。等一下，有用的就是花瓣，花骨朵都要去除哦。”女子一边叮嘱Remy，一边用细盐洒在桂花上杀菌消毒。清水冲洗后，晾干，一层蜜一层花，一层蜜一层花地放入一个个密封罐内。
在某种香气和湿气的颤动中，我们这些大人各自躲在窗下，默不作声。金色的蜜蜂在树叶间嗡嗡飞旋，哼唱着幸福之歌。
或许这个世界并不需要太多的草长莺飞，而是需要我们走近这些平凡有趣的灵魂。
人有情，建筑才有归处。
前两年，政府决定修缮言子故居。一栋百年前承载物转星移、悲欢离合的老宅子得以重现人间。我们从原来的房子里先后搬迁出来。四、五代人的老时光，几辈子的老物件，扔的扔、散的散、搬的搬。匆忙中，大家来不及说一声“再见”，也没有正式向这对夫妻说一声“谢谢”。
修缮后的言子故居，一切都是新的。连椅子也十分整齐，一排排望过去，很寂寞，好像等待着人们来坐。
分开后的那些人，我再也没有见过，也再也没有人在窗台上放一罐香甜的桂花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