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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痛为穴,燔针劫刺

王春鸣

有一年春天,我特别不舒服,碰到哪里哪里疼,连头发都疼,浑身都是痛点。各种化验、B超都正常,情绪于是特别坏,几乎到了“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地步。中医让我针灸试试。他打开针灸包,一枝枝银针亮得扎眼,又点起酒精灯,这么长!这么多!都要刺进去?还要烧烤?中医一边在我的筋上循按,一边点点头,我吓哭了,想到《雪山飞狐》开头:“胡一刀,曲池,天枢!苗人凤,地仓,合谷!”一身冷汗,瞬间痊愈。

真心觉得点穴诊脉之法有如巫术。于是沉迷在古医书里,看得懂的少,看不懂的多,但是渐渐爱上李时珍、孙思邈、蝶谷医仙胡青牛,还有诊脉圣手平一指。看到《灵枢经筋》里的“以知为数,以痛为腧”,隐然明白扎针的医理和自己的病因了:敏感,喜怒哀乐都大于常人,浑身都是阿是穴。

《千金要方》里说:“有阿是之法,言人有病痛,即令捏其上,若里当其处,不问孔穴,即得便成痛处,即云阿是。”这些特殊的痛点被称为“阿是穴”,也叫不定穴。在我青春期的时候,浑身都是“阿是”,这世界随便刺我一下,我就会跳起来。但是人都会慢慢地完蛋,要么是痛入膏肓,要么是金刚不坏。怎么办呢?

于是写作的动机越来越单纯,不为宏大叙事,只当做疼痛时的燔针劫刺了。

除了文字,还有月亮,穿过同质而空洞的时间,我因为月光的照耀,而成了一个多愁善感的旅人。

月色融融的黄昏特别容易沉溺,并无梨花院落,只是在狭小的空间里,身上覆一条薄薄的毛巾毯,薰衣草精油滴落在脸上那些因为笑、皱眉、说话、注视而疲倦的毛孔里,刮痧棒轻轻碰动,帮我推拿的女子说:你的眼下有点滞,推不动。她的手重了一些,我深深地呼吸,浅浅地睡去,那些累、疲惫和衰老,不知道被推到哪里去了。

不管是怎样的夜色迷离灯红酒绿,不管是怎样的逆旅奔波,只要看见月亮,就会一缕感伤浮出麻木日常。早已不为这世界所动,全仗一缕月色,我才得有回忆,年少的诗,月光一样的爱,夜色里踩断一根枯枝的声音,手拢着的烛火,冷冷的梅香,刚听完的一支音乐……奇怪这些东西里,怎么就没有一点欢愉,但是,又珍贵无比。

除了月亮,还有家园,和年少时并不珍惜的父母。

坐在屋檐下,看木盆推开波浪,轻轻晃动在水面上,弟弟采菱,螳螂趴在凌霄上餐风饮露。鸟儿吃遍枝头的果实,竟然还飞到地里去吃微辣彩椒。一颗小花生明知在秋天投胎是没命,还是没命地发了芽,它的好朋友是一棵沧桑的小青菜,它们长在河边。一条火黄色的野南瓜迤逦而来,告诉我们远处的草丛里有更大的秘密。这是秋天的院子,我与它近在咫尺,仍然思念不止。面对这块方寸之地,我的愿望越来越小,只想把自己种在土里,多长几片叶子出来晒晒太阳。所以我出发写得少,归来写得多,我不再奔跑,只想谛听从过去传来的一切回响。看到阳光里河坡上一簇灿烂的野菊花,越发厌倦星期一和不愿开工的论文。当黑格尔称现代为“散文味的时代”时,他是把“散文”当作贬义词的。但是,这未必公正,散文意味着足够的光阴和真正的闲适。好的散文总是散发出懒洋洋的气息。我只愿过散文味的生活。

此外还因为莫名的丢失和寻找。

我养了一只猫,它孤独而贪玩,把自己当成自己的朋友。早晨它玩腻了蜘蛛,采来一朵茉莉,闻了又闻,百无聊赖,钻到了床底下。我也想躲起来。可是,每天,一次次,我不断地被自己找到,喊来拖地、备课、对电脑发呆、洗一只洗不干净的包、把白衬衣从洗衣机里翻出来、吹头发、喝药、头疼……我被自己找得狼狈极了,我想像它一样。

多年前听过的两句戏词,经久不忘:月亮圆时不喝酒,情深最怕闲时候。还记得唱戏的东北大汉,声音像二锅头一样哧啦着火苗。我有太多的闲时候,在火光里想着这一路丢失的许多东西:为一首古诗流下的眼泪,说给谁听的一句我爱你,关心世界和人类的幼稚文字……它们离开我,像风离开树梢,肯定都去了最好的最适合它们的地方,它们在哪里呢?如今只剩下些无处可去的,将我的青春、单纯、美,从身体和灵魂里撕出来扔掉,然后,另外有一些什么住了进去,我照照镜子,我不知道都收留了些什么,让自己变成了今天的样貌。

躺在沙发上,听市声远远如潮水,看人间灯火次第亮起。新的一天,又有一小块我不知所踪了,不知道是个什么动物,在哪里细细地撕咬那一小块我,好吃吗?在微茫中感受世界里的自己,再写下自己感受中的世界。古诗里说:风吹花落,落花又被风吹起,大约就是燔针劫刺后生命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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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陆怡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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