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大与阿四是发小，白水镇上的一对好兄弟。
读小学三年级，年长两岁、身材像石鼓墩的范大又留了级，与体形似竹竿、跳级上来的阿四同桌。阿四当班长，在学习上帮着范大，让范大甩掉了留级生帽子。后来，两人在学工、学农、学军中草草读完初中。走出校门，范大去农村插队，而阿四幸运地进了小镇饮食店。
年少时，好动的范大爱去白水河捕鱼捉蟹，而文静的阿四喜欢看天上飘浮的云和飞翔的鸟。范大带阿四到老高中生学历的舅舅家玩，信手翻看舅舅书房里的 《世界知识画报》《电影画报》，而阿四着迷《家》《红岩》《青春之歌》。
工作后，每天天蒙蒙亮，阿四打着哈欠到店堂炉灶间忙碌，头发、眼镜片沾着灰花花的煤屑。肮脏、单调的活计让阿四感到生活的灰色和无望。范大见阿四整天闷闷不乐，劝慰道：“别有饭作粥吃了，比起我与泥土打交道，你日晒不着、雨淋不到，不知强了多少倍。有你在店里，我还能来打打牙祭，吃到浇头多、油水足的小肉面呢。”
镇上商业中心店邱主任常到饮食店白吃白喝，阿四冷着脸要他付款，让邱主任难堪。阿四眼巴巴看到一些同学被推荐上大学、参军或进社教工作队，自己连个团都入不了。范大曾听到邱主任的议论：“阿四出身小商家庭，每次政治学习总猫在后面打瞌睡，思想落后，是要长期教育的对象。”弄明白邱主任在给阿四小鞋穿，范大暗暗要为阿四出口怨气。
一天，在范大舅舅家，阿四无意翻到一本古代《文选》，看到三国英豪曹丕为人生指了条奋斗道路，就是著篇章，可以不朽，阿四迷茫的心为之一振。范大听了阿四对未来的畅想，情绪低落地说：“你是读书的料，我脑子笨，以后有份旱涝保收工作，过个安逸平稳日子，就烧高香了。”
阿四从范大舅舅那里借来初、高中教科书学习，决心先打好文化基础。小镇夜晚常常停电，范大将家里省下的每月半斤计划煤油，供阿四挑灯夜读。白天，伴着饮食店店堂纷扰嘈杂声，阿四还手不释卷，免不了影响营业。邱主任疾言厉色批评阿四想走白专道路，要他停职检查。范大适时出手，将偷情的邱主任逮个正着。狼狈的邱主任无奈接受范大开出的条件，放阿四一马。
在阿四醉心演算解析几何、微积分的时候，1977年末高考不期而至。阿四从容应对，以高分考入省城师范学院中文系。范大欢天喜地开着生产队的东风12型拖拉机，奔驰一百多公里，送阿四到学校报到，十分拉风。阿四寡母患肺气肿，经常哮喘发病，已奉子成婚的范大大包大揽道：“阿四你放心去读书，你母亲我会照顾好的。”不久，范大上调进镇五金门市部工作，月薪二十八元。他隔三岔五买麦乳精、蜂王浆，托单位采购员捎给清瘦的阿四补充营养。范大的农村老婆挺支持，为有这个兄弟骄傲。
四年后，阿四大学毕业，分配在白水中学教书。耐不住教师日子清苦，阿四跳槽至县供销社机关当秘书，娶了个城里纺织女工。阿四每次回白水镇看望母亲，范大会留饭喝酒。阿四显摆说手上有关系，可以给范大弄凤凰自行车、水仙洗衣机等紧俏商品。范大推辞道：“我上下班三步路，日常汰衣服又在白水河里，没那么娇贵。”说着说着，范大叹息起来：“阿四啊，你怎么入了生意人行当！”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镇集体商业改制，范大买断工龄，在街头摆个修摩托车摊谋生。范大儿子在县冰箱厂上班，缺钱置婚房。已当上县供销社二把手的阿四向客户索要二十万元回扣，资助范大买了商品房。此事被人告发，阿四拘留受审。范大听到消息，忙举债替阿四还款，但阿四终究判了刑。范大深深自责，天天以酒解愁，终于脑溢血中风。
阿四出狱后，凭人脉积累和市场评估，开家商贸公司，渐渐将业务做大。范大身体慢慢恢复，又重操旧业，改修电瓶车，只是右腿有点跛。阿四开着宝马车回白水镇，劝范大歇业享福，经济上由他接济，范大不肯。一天，当阿四拿出自己刚出的一本散文集，正忙活的范大挪着不太灵活的腿上前，边在牛仔裤上擦着油迹模糊的手，连连说：“兄弟，好样的！兄弟，好样的！”阿四眼睛有点湿润。
老迈的邱主任翻着阿四的散文集说：“这小子当年能进饮食店，还是范大让出了名额。换成这个白面书生到农村插队，做开沟、挑泥、坌田农活，早累趴下了，哪有什么心思和资本去读书、高考，今天更别想当什么狗屁作家！范大这个粗人，蛮讲义气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