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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来了

儿时的苦日子,首先表现在吃。天天蔬菜“打官司”,除了春节,难得闻到肉香,沾到荤腥。青黄不接时,连新鲜蔬菜都断档,连日腌菜汤,吃得脸如腌菜,打出的嗝都是腌菜味。有亲戚上门就不一样了,母亲“呒要做出有”,藏在麦缸里的鸡蛋,硬柴一般带哈喇味的咸鱼,说不定还出动全家到小树林围捕自家的大公鸡呢。

小伙伴举着一只鸡脚,歪着头招摇村间,夸张着吃相,嘴巴周围黏糊糊油亮亮。小伙伴家都有亲戚来,我家咋没亲眷来呢?更有一位小伙伴,背着父母私自邀亲戚来家做客。欣然而来的亲戚瞬间尴尬,父母措手不及,跑遍大半个村庄,借到一块咸肉,挖甏搜缸倾尽所有,招待来人。最终的结果,亲戚走后他挨了一顿棍棒。村人形容“馋得嘴里出蛆”,居然弄出这等糗事。一笑过后,带着隐隐的酸楚。

一段时期,来我家最多的是外公。外公在望虞河边公社窑厂做工,离我家不远。有时突然下雨,制坯车间被迫停工,这可能是中午,或者尚未到正常收工时间的下午,外公突然造访。外公干咳的声响传过来,这大概也是他独有的招呼方式。耳尖的我,把着后窗看去,外公已经从小河岸下来,往这边张望。他大声唤我名字,去了姓加一个“小”字,唤我母亲也一样。外公来了!我呼叫着,打开后门迎候外公。外公不待进门,解释着突然造访的缘由,似说与我们听,又似进门前的寒暄。

外公正常收工闯来的次数并不多,多数时候,是母亲差我去叫。这是我最乐意的差遣。可以堂而皇之到窑厂玩,顺带去窑厂商店买酒,一睹柜台里的美食,闻闻香气,过过眼瘾。再者,说不定有些意外收获。那时的外公五十挂零,身板结实,在制坯车间运送水坯。从坯台一路找到晒坯场,在一个个忙碌的身影间寻找外公。我先发现他,或他先发现我,或是他眼尖的工友率先把消息传递过去。大外孙找外公,不是给他送吃的,就是请他去家吃。外公不甚慷慨——若干年后回忆,他育有二子五女,一大半尚未成家,根本慷慨不起来。但当着外人的面,甚或被工友怂恿,他会给我买一支棒冰,或拉开挂在皮带上的黄牛皮夹,取一枚两分或五分的硬币给我,照例说,小猢狲,买两颗糖吃,分弟弟一半,覅吃独食!工友嘲讽他抠,外公瞪圆了眼睛道,甜甜嘴够了,吃馋了嘴害他们。

母亲请外公来吃晚饭,总会有点名目。家里卖了猪,割回一块肉;父亲碰巧抓到一条大鱼;在常熟制药厂工作的堂兄带回便宜的兔子头……哪怕队里分到几斤母猪肉,家里莫名死了一只鸡,都让咸日子苦日子透出一抹鲜亮。母亲首先想到她近在咫尺的父亲,叨念着外公多久没来了。外公的行头永远是一只旧藤篮,一种用藤条编织的扁长方体篮子。藤篮里放一只铝饭盒,一只带盖的搪瓷杯,一条毛巾,一支手电筒,一根旱烟管,一方锈迹斑驳的黄烟盒子。或许,偶尔还有一两个香瓜,一包窑厂食堂里切的猪头肉,那是外公的面子。

筷碗早就备好,母亲在灶台上摸索。外公进屋第一句话,不要烧啥啊!母亲说,呒啥吃,吃饱肚皮。父女间对话平淡,却带着三分客套。一个主菜,一个辅菜,三两个蔬菜,远远算不得丰盛,当然也不能算“苦酒”。即便蔬菜,比平日多放一匙菜油,碗面布得讲究些。外公好这一口,跟我父亲及大姨夫志趣相投。其他几个姨夫都滴酒不沾,虽也少不了酒,但没人陪着喝,所以外公很少去。

外公吃酒是真吃酒,菜很省。一方不大的肉,轻咬一口,放下,抿一口酒,嘴里咝咝有声,听声音似被酒辣着了,看神色分明是享受的样子。外公喝酒的节奏很慢,与他干活时火急火燎的脾性判若两人,始终慢条斯理,一开小酒两个小时,动筷的时候少,大部分时间干坐或闷坐着,不咸不淡闲扯几句,话题转不开家长里短。外公喜欢吃烧酒,瓶装的“粮食白酒”“乙级大曲”,零拷烧酒也无所谓,只要有酒。据母亲说,外公在家里喝,一个鸡爪下半碗酒,鸡爪吃完了,挨个抿五个手指沾的鲜味,吃完了剩下半碗酒。

外公不主动夹菜,母亲把肉食夹到他碗碟里。外公总说,自己来,这块留给孩子吃。外公喜欢肥肉,喜欢鸡头鸡脚鸡脖子鸡屁股,母亲当然知道,依然挑有头脸的肉食给他。外公把好肉夹给我和弟弟碗里,我望一眼母亲,不敢吃。外公说,就当外公省给你吃的,尽管吃。那时候,我家所有的肉食或美食都严格按人头分配,每人一份,谁也别想多吃多占。

外公贪杯,吃不到八九分不甘心放碗筷。黄昏时分,他摇晃着站起身,准备回家。母亲把外公送出后门,看着电筒光从河沿拐到田间小路,转到机耕道,貌似无恙才放心回转。多数时候,吃得步履踉跄,母亲不放心,带着我一起送行,一直送到渡口,送过摆渡船。或者,干脆让外公留宿,跟我住。外公双脚不听使唤,却坚持着想回家,临睡了还在叨念外婆会担心。

外公嘀咕几句,酣然睡去。伴随我的是一夜鼾声,一夜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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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陆怡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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