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熟政协
2015年01月02日 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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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色青天

翁同龢去北京给皇帝上课去了,我们明天再来。

◎赵丽娜

我以前在省立常熟中学读书,学校大门出来往南,有条石板铺就的小巷。巷子不长,名字却卷气,叫书院街。我在省中读书的时候,梅雨天和同桌走过书院街,穿着凉鞋的脚左右落在书院街的石板上,还有雨水从石板缝里咕咚咕咚地冒出,小巷转弯往前,是状元坊牌楼,我们到了那里,就去叩距离牌楼十步之遥的綵衣堂朱黑色大门,无人出来应门,同桌就说:“翁同龢去北京给皇帝上课去了,我们明天再来。”明天再来的时候,我跨过一个半米高的门槛,进了敞开的院门,里面雕梁画栋,天井却狭窄,我在里面兜过一圈后出来,还是没能见到翁同龢这个人,我的同桌又说:“搞不好,翁同龢去兴福寺喝茶了”。她说话的样子,像是翁家的长媳。

常熟城里的人,说到翁家,就像在说自己家事,翁家到底有什么来头,常熟人说:父子宰相,同为帝师,三子公卿,四世翰苑,叔侄联魁,状元及弟,四世五人,俱为进士。这样的声名显赫,写出来是满纸锦绣,说起来是满腹经纶。两朝帝师翁同龢就是出生在这样的官宦世家,他在綵衣堂度过了一个寸阴是竞的童年,六岁入塾,“四书五经”,已经朗朗在诵。21岁选为拔贡,23岁中举,27岁进士及第,官至大学士。

古代的读书人其实是比较纯粹的文人,他们活在“子曰”的年代里。曾经听说在常熟城里有个穷困潦倒的男人,四十多岁也没结婚,当时乡下有个白痴的女孩,女方有意平白把女儿送给他,但他拒绝了,后来,媒人过来跟他说:“你没念过书,也应该听过别人说过书吧,说书的人不是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没想到,这个男人为了孔子的这句话,就娶了白痴做太太。念了二十多年书的翁同龢,因为孔子的一句话,他去了北京城,一百年前的中国人,他们其实都活在“子曰”的世界里,所以北京城里的皇子与江南小城的庶民才会因为一个两千年前的人物而在紫禁城的书房里同起同坐。

曾经的翁同龢笃信儒道,他在两朝天子的书房里进进出出,无比光鲜。以前有句老话说伴君如同伴虎,在紫禁城里陪天子读书其实也无异于在景阳岗上与虎谋皮。翁同龢却不是武松,学子光绪也不是那个朝代的猛虎,十八世纪末的紫禁城里风声鹤戾,历史正在呼唤巨人的出现,中法战争、洋务运动,学子光绪问得越近,师傅的身体就越没有了谮越。翁同龢六十华诞的时候,学生光绪派“天使”送来了寿礼,除了字画,光绪还给他送来了“三镶玉如意一柄,铜寿佛一尊,锦蟒袍料一件,小卷八件”;几天后,皇太后也派人送来“画团扇一柄,画一小幅”。有意也好,无意也罢,纵然成了皇帝最亲信的大臣,皇家的赏赐也是不多的。宫廷里,政治永远只是一件尴尬的衣服,绷紧在疯长的权力身上,两厢捉襟见肘疼痛的时候,翁同龢要付出的代价又能向谁人申诉呢?

一八九八年,权力的旋涡终于把翁同龢卷到了那场开宗明义的维新运动中,他处在权力的雪峰上,权力一旦崩塌,从高处倾泻而下的危机是可以逼人肺腑的。翁同龢是个读书人,在京城为官的四十年里也结交了不少读书人出身的官场朋友,但是这一次,他得罪的却是光绪也无力面对的保皇派慈禧。“仗义多是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接旨开缺回籍的时候,他或许也曾有过这样的叹息,他应该是万分失落的,但读书人翁同龢却并没有爆发,他带着一颗温文尔雅的受挫灵魂搭船回到常熟,下榻在他儿时居住了十五年之久綵衣堂,旅途虽然劳顿,回到江南故里的他却一夜不曾合眼。

佛家说人不能三宿空桑,在綵衣堂居住数月后,老人搬进了虞山鸽鹁峰下的新居瓶隐庐,他带着几个家丁住在墓庐内,新居走不多远,正是波上含烟翠的尚湖,瓶隐庐外,山光烂漫, 绿树欲静而清风不止,他忍不住开始顾影自怜,江山社稷的主人远在瀛台泣血,天子光绪而今在老人的教条以外。

一八九八年漫长夏季过后,京城传来了一个真实的消息:戊戌变法,六君子被杀。十月,老人又接到“革职,永不叙用,交地方官严加管束”的通知。这一年,常熟的冬天异常阴冷。老人穿上棉袄,但见他正在静静失色,人也苍白,夫人从綵衣堂过去小居,他努力地神采飞扬,虞山上风好月好,却都不如北京城里那种不可逃避的残酷或丰富真实。京城却不可再忆,追忆回去,谁知道落寞的灵魂究竟家在何处?

虞山北麓的兴福寺,山墙有不知名的青苔,寺里佛像静默庄严,他们被供奉成说善说爱的神明。寺里的禅房,每间都有绘画与书法作品挂在墙上,使得庙里佛的信仰看起来也成了简单。老人在这里找到了他理想中最后的停歇站,他从西山瓶隐庐搬来寺里的廉饮堂,进门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世界,那里的善男信女们扶老携幼,双眼透着那个时代的彷徨,他们虔诚地走来寺庙,憧憧人影之中,翁同龢看到一种无奈。

“山中藏古寺,门外皆劳人”,老人轻叹一声,走进山门。他,成了兴福寺永远的茶客。

一个世纪过去了,翁同龢走进山门时的那声轻叹还在,他留在寺庙白墙上的字迹苍凉遒劲,来这里喝茶的常熟人中,也有人在依稀淋漓的墨色里看到了那个时代一个读书人的隐忍。

隐忍的身后,我经常也还会看到一位老人,蜷缩在手杖边悠悠地走在通往兴福寺的寺前街上,他的眉目带着残存的清朗。那里,有两扇幽深的园门开在面前, 半掩半遮。我想起綵衣堂乌黑的瓦楞下旧同学的话语:“搞不好,翁同龢去兴福寺喝茶了”。

兴福寺的后院里,那些曾经的老人站在五百年的樟树下,树叶正从树上落下,它们可以证明,历史里有活的东西还在传承,一片一片的落叶掉在老人的身下,是一声声叹息,而叹息的本身其实就是一种无奈。兴福寺的山门,它还在开开合合,一代一代的树叶还在从枝头飘落,一百年前老人所感到无奈的那个东西,正是那个时代我们和整个世界的悲哀———或许,这种叹息本身,也正是这个时代改变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