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芳
像我这样,连续两个早晨来到寒山寺,连续两天买同样的门票,只看枫桥而不入寺门者,不知道有没有第二人?
我第一天早晨来到寒山寺门口,只有半小时游览时间。寺门外散落着一队游客,导游正在扩音器里教他们怎样站位取景。拍完照,他们就要进寺里去。我怕人群嘈杂,就踏上对面的江村桥,买票进入看上去比较安静的枫桥景区。
第二天早晨,我比第一天多有一个小时,因此脚步放慢了许多。这一次,我从寒山寺院墙外走过,一首接一首读墙面上寒山和尚的诗作。读到一半,脑海突然冒出一个莫名奇妙的念头来:或许寒山寺最值得一“看”的,乃无形之“寒山”,而非有形之寺院。
后来,我读到寒山和尚下面这首诗:
碧涧泉水清,
寒山月华白。
默知神自明,
观空境逾寂。
越发觉得自己的第一感觉是对的。
既已遇见寒山子,何必身入寒山寺?
我沿着古运河向北步行,在一头伸到河里、另一头连着岸的石阶上,一位老者立在靠近水面的那级台阶,弓身冲洗一只铝桶。他晃动手中的绳索,绳索另一端的铝桶也跟着晃动,直到桶口栽入水面,河里的水才会乖乖地流向桶里。老人缓缓地向上收绳,提起装了少量河水的铝桶,然后双手抓住桶沿,晃荡几下,再把水倒回河里,如此反复。这个情景让我想起市民还能在同一条河里杀鸡剖鱼洗菜刷马桶的苏州,在那个年代,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具体而亲切。因为,通过城市中蜿蜒穿行的河流,所有市民的日常生活都交织在了一起。
河水映照人心。河水值得信赖,人心方可信赖。
怀着对河边人家细碎的平凡生活的想象,我终于来到了枫桥边。
枫桥的两侧分别种了两种不同的枫树。南面排列着的四棵看上去像三角枫,树干粗大,树枝像伞一样撑开,叶子已落了大半,留在枝头的,也几近半枯。北面则是三棵常见的红枫,正是枫叶当红的季节,三棵红枫,像三团篝火,照耀、温暖着古运河上的枫桥。
河面的风吹在脸上,清冷而不凛冽。我漫步在桥面上,默念张继的《枫桥夜泊》:
月落乌啼霜满天,
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
夜半钟声到客船。
不远处的树林里,喜鹊和鹩哥的鸣叫此起彼伏,我想到了“乌啼”。站在枫桥上,看桥下流水脉脉,我想到了夜半靠岸的“客船”。在那个失眠的夜里,张继听到了怎样的乌啼、钟声和客船靠岸的声响?看到了怎样的落月、江枫和渔火?心生了什么样的愁绪?张继之后,多少文人墨客夜泊枫桥,为何再也没人能写出超越《枫桥夜泊》的诗篇?
从枫桥这一端数过去,第四棵三角枫下面有一个小码头。码头边停靠着三艘小游船,每艘船都有一个名字,分别叫渔隐、枫月、江枫。其中渔隐和枫月属于普通的画舫,顶棚都是黄色琉璃瓦,外形也几乎一样;江枫则更朴素,连琉璃瓦顶棚都没有,只有最简单的褐色平顶棚。三艘游船并排停靠在岸边,船尾被缆绳牵引住。我看到“枫月”的主人正在船中打扫卫生。三个船头齐齐地向河中间伸去,悠悠地左摇右摆,一副自在安闲的样子。
我脑海里想的是《枫桥夜泊》的意象,但我的情绪却并不在张继这一边。我发现,在枫桥边呆的时间越长,我的情绪就越靠近寒山子:
杳杳寒山道,
落落冷涧滨。
啾啾常有鸟,
寂寂更无人。
淅淅风吹面,
纷纷雪积身。
朝朝不见日,
岁岁不知春。
我在枫桥上来回走了几遍,突然若有所悟:原来,桥不仅可以连接起两块具体的土地,还可以让人心与物景相连,甚至可以让过去与今天相通。一千两百多年前,枫桥帮助张继把彼时彼地的人事、人心和物景连接在一起,于是有了千古名篇《枫桥夜泊》。今天,枫桥帮助我把此时此地的历史、景致和心绪连接在一起,于是我遇见了寒山子。
一直以来,枫桥是张继留给世人的桥;但今天早晨的这一小段时光,枫桥成了张继送给我一个人的礼物,它渡我去见了寒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