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熟的四月，底色晴暖，本周却是冷风过境，暮春有了不少寒意。无赖余寒开楝花，一场春雨，乡野楝树的紫花一蓓数朵，密密匝匝，芳华如烟，芳香满庭。
小时候，乡下长大的孩子大都见过楝花，沟渠旁、屋檐后，或者乱草丛中等，春夏交替时几乎随处可见，却往往少人关注，少人欣赏。楝树的花是含蓄的，它不妖不丽，纤弱而淡雅，散发出一种淡淡的苦涩味，自有一种朴素清新，温婉脱俗之美。开花时它也并不招摇，紫色泛点白的花瓣，一团团，一簇簇，掩映在茂密的绿叶间。细细碎碎的小紫花散在层层绿荫间，大胆却又含蓄地敞着喇叭口，小小的生命却热情而灿烂地喷薄而出。楝花落处，如同铺了一层薄薄的红毯。小雨轻风落楝花，细红如雪点平沙，细细看来，倒也有那么一点异样的美丽。初夏浅浅，清风溶溶，枝头那紫色的楝花，虽然细细小小也开尽柔情的芳华，似兰非兰，比菊清新，比梅纯厚，气味清雅绵长，宋仁宗的宠妃还用楝花制熏香呢，沉香、檀香、龙脑、麝香之类高级香料，她竟然一概弃之。
江南有二十四番花信风，梅花为首，楝花为终。楝花从不争时，如同一位很有涵养的女子，当别的花都争先恐后地开，拼尽全力地去争一分春光时，她却站在最后，安静而不浮夸，迟迟才开，开在春花尽落时。楝花开后，春芳暂歇，百花凋零，落红遍地，绿叶郁郁。它的盛开象征着春尽夏来，怪不得文人们称其为送春晚客。我感叹楝花淡雅谦逊，终没有牡丹的雍华、没有玫瑰的艳丽、没有荷花的清丽，只有一丝淡淡的幽香和一缕淡淡的愁绪，宛若紫丁香般，让生命如此倔强。
楝叶慰忠魂。《荆楚岁时记》记载：“蛟龙畏楝，故端午以叶包粽，投江中祭屈原。”据说屈原死后，楚国百姓异常哀痛，纷纷涌到汨罗江边去进行吊唁。渔夫们自发划起船只，在江面上来回打捞他的遗体。有位渔夫拿出为屈原准备的饭团、鸡蛋等食物，“扑通、扑通”地扔进江里，说是要喂饱鱼龙虾蟹，让它们不要去咬屈原的身体，人们见后争相仿效，并担心饭团为蛟龙所食而想出用楝树叶包饭，外缠彩丝，最终发展成粽子。
楝树的名字来源于古人对它的利用。作动词的练，意为把生丝煮熟，使它柔软洁白。楝叶可以练物，故谓之楝。古人记载，禾灰及子可浣衣，故称为“练”，后从“木”旁而为“楝”。据战国《周礼》上记载，烧楝木为灰水，把帛浸于其中，放在光滑的容器里，涂上蛤灰，用水澄去灰渣，拧去水分晒干，抖去细灰，再用楝灰水浸，又涂蛤灰，放入光泽的容器里过夜，第二天又浸楝灰水，晒干，白天在阳光下暴晒，晚上浸入井中，如此经过七日七夜。这种方式练丝帛，通过使用楝木楝叶制成的碱性药剂，除去丝帛上的丝胶和杂质；反复晒干，利用日光紫外线对生丝或坯绸来漂白。经过这样炼制的丝帛更白净、光泽，具有柔软的质感。
楝树是让人心生敬意的树。江南乡野民居有“前樟后楝”这一说。楝音同“殓”，屋前一般不种植。较之于寻常树木，樟木家具可防蛀，而蚂蚁不上楝树，楝树下无蚊蝇，这也是生活常识。虽然在传说中，象征忠义正直的神兽“獬豸”则喜欢吃楝树的叶子，但是，楝树从根到叶，从花到果都是苦的，是结结实实的苦。所以，乡下楝树常被叫成苦楝树。楝树有小毒，却掩盖不住它宝贵的药用价值。其树皮及根皮在医书中被称为苦楝皮，具有驱虫疗癣之功效，常用于蛔虫病、虫积腹痛、疥癣瘙痒。除此之外，楝叶和楝花的消炎止痒效果也不赖。
苦楝树还是一株有文化的树。大文豪曹雪芹的曾祖父曹玺也对苦楝树情有独钟，《楝亭记》一文记载：“手植一楝树于庭，久之，树大可荫，爰作亭于其下，因名之曰楝亭。”后来，他的著作干脆就命名为《楝亭集》《楝亭诗抄》。就这样，不起眼的苦楝树竟和文学扯上了深深的缘分。我送儿子到南京读大学，经过大行宫附近，遗憾没有一游曹府祖居的江宁织造府，不知道重修的那个故址上，还有没有那个旧亭子？据说，校园里比较喜欢种植苦楝，因为它的树名里暗含有“勤学苦练”的意思。常听老校长说：苦楝苦楝，苦练苦练，栽植这些树就是寄语学子们要刻苦学习，早日成才。楝树开花浸谷种。苦楝树的开花与结果，一个代表播种，一个代表收获。乡村的农事与这种不起眼的树木融合在一起，就诠释出一种深厚的农耕文明：应时取宜尚耕读。在我单薄的乡愁里，总会时不时出现苦楝树的身影。老家的秋天，浅黄是季节的主色调，罩眼的成熟包含着结果而实的风韵，挂籽的苦楝树就是其中最为生动的一景。成熟后的楝树果果持久挂在树枝上，犹如一个个金黄色的小铃铛，经冬而不落，人们把它比作恋人间的“苦恋”。端午时节，苦苦相思而口难开的红男绿女，可以大大方方地给对方寄上一枝苦楝花。一树花开，终结了春天，真是美好得让人心醉又让人无可奈何。在风雪飘飞、山寒水瘦的冬天里，一棵孤立旷野的楝树，会使人生出凄恻之感。我一直顽固的相信，马致远名句“枯藤老树昏鸦”，这棵“老树”是乡野的苦楝，孤零零地在越来越凛冽的寒风中坚守着，果子倔强地挂在枝头，与伸展向天空的枝条一起，构成了一幅点点线线，错综而别有一番情趣的剪影，颇有几分“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的气节。金铃冬满树，不惹蝶蜂围。苦楝临冬挂果，不惹蝶蜂围，个性何其独特！
楝树虽姓苦，然苦涩中自有它的清美，就如那乡野。一个生长在乡下的人，像极了一棵楝树。虽无法选择脚下的土地，但能顽强地向下扎根，向上扩展生长的空间。不惧风雨，不惧严寒，向着阳光茁壮成长，结结实实活一回，绽放生命的最美姿态。楝树寻常，我们该谨记其不寻常处：漫将苦字记心头，朴实无华春意留。不管生活有多少磨难，也不管世事白云苍狗，就如苦楝，将生活的苦涩藏在心底，总摇曳那一份清新可人的淡雅的芬芳，蔌蔌又缓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