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竹斋”，老父亲用颤巍巍的手，在宣纸上写下这三个字。他在病床上思念了一个月的家的名字，“斋”的最后一笔，拖得不合常理的长——他刚刚化疗好出院，很高兴回到自己的家。十月的栀子树上，竟然又开了一朵香喷喷的花，他摘下来递给我，又喊上小猫，到池边去检查他的小乌龟和莲藕了。花圃里，深红鼠尾草、金光菊、茼蒿都在缤纷地开着，一如多年以前。
有这样一片园子的父亲，不舍得生病，在这样的园子里长大的儿女，即使长大了离开了，仍然想着回来。它无非就是一条黄土路尽头的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可是从小，我就觉得它阔大而安详，把人间最好的生活给了我，后来，又把人生的归途给了我。
多年来，这个园子外面一圈一直是荒芜的，拉拉藤、茅草和芦苇长势太强盛了，徒手根本无法清理，我们索性撒了一些二月兰和牵牛花的种子进去。于是从春天开始，荠菜花、蒲公英、苜蓿花们与围墙里面的金银花、野枸杞交缠呼应，此起彼落，一直要开到秋天。
冬天有一段短暂的时间没有花开了，但是景致更加生动。落光了叶子的苦楝树倚在河边，挂满黄瘦干瘪的果子。白猫拉直身子在树干上练了一会儿爪子，嗖嗖爬上去，抓住一根横生的树杈，一下子就荡到了墙外废弃的柴房顶上——它的朋友，一只几乎长得一样的白猫正目光灼灼地伏在红瓦上等它。它们一会儿就消失在芦苇荡中，一束束雪白的芦花，在风里朝着一个方向摇动。再向外，就是方方正正的油菜地和竹林。
厨房后面是河道，水边杂乱地长着一些树木，都是那种不愿意成才，只想边长边玩的树，刺槐、野梅树、无花果和一些不知名的灌木混生着，从下水道里流出去的碎米粒和菜叶子，吸引了很多乌鸫和麻雀，它们会从早晨一直吵到中午。但是有一只野鸽子，从来不加入它们的行列，到了冬天，它仍然隔三岔五地飞来，停在野杨梅树上，就是停一会儿。我常常停下洗碗的动作，隔着窗子看它，它灰色的羽毛闪闪亮，很服帖，脖颈一圈是纯白的，渐渐过渡到灰黄。常常不知道什么时候，它已经飞来，在细细的枝干上挪几步，它打开翅膀飞走的样子则像一幅油画那样优美，舒展、无声，掠水而去。
野杨梅果是非常漂亮的橙红色，也许很甜，鸽子和其他鸟儿都很爱吃，但是春末夏初才成熟，当那些果实还只有豌豆那么大并且很青涩的时候，它们就会迫不及待啄两口，然后叽叽喳喳骂着吐口水。妈妈不喜欢野杨梅树，因为鸟儿吃了它的果实，拉出来的大便也是那个颜色，落在院子里，不小心一脚踩上去，满地都是红脚印。嗯，所以，其实我们家并没有种过野杨梅树，是飞到这里歇脚的鸟儿自己带来的，如今这棵树很大了，孩子夏天爬上去，躲在绿叶丛中都不太容易被发现。
鸟儿岂止带来这一棵树，我们从春天开始吃的枸杞头、紫角叶、香椿芽，其实都是鸟儿种下的，推断出它们的起源却又很难向别人解释——美味的野菜们竟然来自粪便，不过，还有比以草籽野果为食的乡野的鸟雀们更干净的生物吗？
园子里的植物们年复一年地蔓生，越来越繁茂。以至于有一年夏天，一把老藤椅失踪了，我们无论如何都找不到，直到秋叶飘落，绿色像潮水退尽，才发现它一直不动声色地窝在灌木后面，四条腿陷在泥土里就快要生根了，扶手上生了两块苔藓，而猫早就发现了它，并把它做了自己的别宫。
孩子们在城里养了一些动物，大到无法收拾的时候就送回来。这样院子里就有了两只兔子、三只鸡和一条狗。两只兔子经常逃出来，尤其是灰兔，它从小就充满野性，瞪着溜圆的黑眼睛，寻找可以躲藏的地方，无论多么爱它都没有用。爸爸动过念头要杀了它们，可是妈妈坚决不同意，她指着她的菜地说：“你看看，我的大蒜和菠菜长得油黑发亮！（其实是深绿）两只兔子抵一头小羊呢！（她是指它们迷你手雷状的粪便可以做肥料）”但是灰兔子终于逃得不见了，从此我的庄园里就有了一只野兔。我相信它懂得如何珍惜并捍卫自己的自由人生，不会轻易败给黄鼠狼和野狗，并且为了它，我盼望春天来得更早更久。
我有个朋友，她的孩子上了城里一所最好的、最讲究素质教育的小学。有一回她非常欣慰又有几分自得地说，他们今天晚上的作业是数星星，去寻找蝈蝈的叫声。嘿嘿，这个作业固然很有创意，不过相对于把大自然变成作业，还是直接生活在大自然里更那个一点。我的孩子只要来外公外婆家，就可以看到无遮拦的日出月落，抬头就是星空，放眼就是田野，“炊烟袅袅”“倦鸟归林”这些过去的作文书上常见的词汇，不过是我们的日常而已，我们的“作业”要更有趣一点，扑打萤火虫，到河边拔茅针吃，将木澡盆当成小船来一次探险，奖品是一串野菱角……尽管这些东西也越来越少了。
常常，我徘徊在我的庄园里，给砖隙里的小树苗拍照留念，一季季记录下它成长的样子，像对孩子一样。朝阳的廊檐下，紫色微香的小花和金色的蒲公英从十二月一直开到来年夏末，苦艾丛生，马齿苋和苜蓿见缝插针地生长着，更多的是一些不知名的植物。小时候我热衷于给它们命名，但是野花野草太多了，我也渐渐明白，与大自然相处，不一定要靠名字来相认和相爱，就像它们也根本不知道我的名字，却一年年静静缤纷在我的所过之处，为我，守住一个归途。
